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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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洞越靠近山裏,挖掘便越困難。眼看著天色漸漸晚了,於琰真人不得不下令停止挖掘。容塵子看看天色,也是暗自著急,再晚些時候只怕家裏的河蚌要醒了。她若醒來發覺得容塵子不在,定然不會同他幹休的。

於琰真人也瞧出他心不在焉,頓時就板了臉:“道家本就有雙修的法門,我原道你即使養個鼎器也不算什麽。可是如今你看看你,不過分開片刻,就連魂都快被勾走了。自古溫柔鄉便是英雄冢,何況你我出家之人,更應遠聲色、黜嗜欲。你呀,凡名俗利倒是入不得眼,就恐情關難過。”

容塵子面色赧然,這些道理他何嘗不懂?多年來他也曾無數次講給自己的弟子聽。然情絲無形,蝕心蝕骨,又豈是揮刀能斷的?

他輕聲嘆息:“真人教誨,晚輩定當銘記。只是她性子頑劣,若晚間晚輩不歸,只怕鬧將起來,客館丫頭哄她不住。”

於琰真人面上現了些怒容:“看來方才我的話,你當春風過耳了!也罷,如今紫心老友已經過逝,你貴為一派之尊,旁人也管不住了。”

畢竟是長者,於琰真人發了怒,容塵子也走不得,只得站在一邊,留意洞穴的挖掘情況。

這次鳴蛇的動靜實在太大,莊少衾身為國師也有些風聲鶴唳。今接到於琰真人傳信,他也不敢擱耽,立刻就帶了十幾名身手矯健的兵士趕到了淩霞鎮。

原意自然是先同容塵子會合,得知容塵子已經先一步趕往大風坡,他也欲追上。路過客棧遇到出來采買食材的玉骨,他駭了一大跳,還以為是漏網的鳴蛇,不免又仔細查問了一通。

在得知河蚌還在客館,他頓時就發了一點善心——決定將這貨給自己師兄帶過去。於是他去客館把原本睡得正香的河蚌叫醒了……= =

河蚌醒來之後可就不好了,她氣得火冒三丈,立刻就要沖到大風坡把容塵子啃了。莊少衾雖擅花言巧語,可也哄不住吃貨,他揉了揉眉心,看著水遁而去的河蚌,輕聲嘆:“師兄,你乃正神轉世,定會逢兇化吉的……吧?”

就在諸道士刨洞刨得最起勁的時候,河蚌出現了。諸道士一轉身就看見了她,因著剛睡醒,她長發微亂,身上還穿著那件羽衣,她雙手拎著裙角,□著雙足,踝間金鈴依舊。天地之間都失去了聲響,她像是古卷中走出一頁錦銹華章,又如繁華碧葉間流淌清露一行。

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只怕點滴聲響驚憂了這半山綺麗。河蚌出乎意料地沒有哭鬧,容塵子沒有過來抱她,顯見這次這個老道士更厲害,哭鬧肯定不管用。

她站在離容塵子三步遠的地方,臉龐尚帶醉人的桃紅,那雙眸子似被清愁擦拭,泛出濕漉漉的輝光。夕陽的餘輝斜斜鋪散,她微微仰起頭,清淚將落未落:“老道士,你又不要我啦?”

原本不欲再觸怒於琰真人的容塵子,頓時就上前擁住了她:“說得什麽胡話?”

河蚌悲悲戚戚地任他緊緊相擁,然後隔著容塵子,她轉過臉,伸出小舌頭向一旁面色鐵青的於琰真人做了個鬼臉,氣得於琰真人差點腦溢血。

晚飯時分,莊少衾趕了過來,當然把河蚌的隨侍玉骨也帶了過來。河蚌和容塵子坐在一起,莊少衾正感嘆師兄福大命大,就瞧見河蚌取了個饅頭,正拼命往上蘸糖。

容塵子將她的菜都分好挾到她的碟子裏,一面和於琰道長談論洞裏的異事:“吾觀洞中妖氣厚重,只怕妖類數量繁多,所結陣法總恐有所疏漏。若令其中一只逃脫,淩霞鎮只怕又將不得安寧……”

他這頭說著話,河蚌手裏的饅頭已經蘸得糖比面粉厚了。她興高采烈地舉起小手,將饅頭舉到容塵子唇邊。容塵子飲食本就清淡,如何受得了這許多糖,只嘗了一口濃眉就皺到了一起。

河蚌只當不覺,又將饅頭厚厚蘸了一層,再舉高了餵他。容塵子垂眼望她,見她笑顏如花,他輕嘆了聲,遂緩緩張口,就這麽不緊不慢地任她蘸糖吃了大半個饅頭。次數多了,那河蚌就有些狐疑——難道這糖不夠甜?

她看看手裏剩下的一塊,不由就伸嘴去咬,容塵子不著痕跡地取過來,就著清粥一並咽了下去。

山洞刨出了斑竹的根系,腐臭的氣息越來越重,容塵子本是不允河蚌跟來的,但她那樣好熱鬧的性子,又哪裏攔得住。也幸得容塵子用力握住她的手腕,她才沒能第一個沖進去。

裏面的情景,比想象中更為恐怖。山洞中全是女子的屍體,看樣子不止大風坡,附近的村莊也遭了難。時間不長,屍身俱被剝去衣裳,有的已經呈**之狀,有的還十分新鮮,死相俱都慘烈。

內中多有孕婦的屍首,胎兒從□被掏出,羊水、鮮血混著五臟六腑零零碎碎流了一地。容塵子將河蚌護在身後,語聲凝重:“胎兒靈氣最重,慘死之人怨氣最強,都是邪門歪道最好的補藥,看來有什麽東西急切地想要補充自己的法力。”

陳屍的洞穴腐臭難聞,沒有人說話,這麽多條人命,如果是因為鳴蛇之事未處理幹凈,那麽整個道宗都有責任。

許久之後,莊少衾終於出言道:“妖物必已退至穴底,想必還有一場惡戰,都把情緒收起來吧。”

於琰真人也沈聲道:“如此枉顧人命的妖孽,實應千刀萬刮!!”

道門諸人的憤怒終於找到了一個缺口發洩,所有的劍都出了鞘,所有的法寶都被祭起,只等斬殺穴底的妖孽。

然真正尋至穴底時,容塵子便皺了眉頭——這裏確實聚著一群妖,數量不下百餘,卻俱都是剛剛化形的小妖,想必是借著鳴蛇的邪靈之氣開啟了靈智。小妖種類繁多,有斑竹、草木,更多的是家畜。

見諸道士殺氣騰騰,它們反倒嚇得縮到了角落裏,尚未完全化形的瞳孔裏溢滿驚懼。

兩下相望,怒不可遏的人群反倒有些尷尬。於琰真人看了一眼容塵子,事態很明顯,它們之中絕大部分都沒有傷人的本事,看來是受大妖脅迫。如今大妖不知去向,單單留下了這一群連妖都不算的弱仆。

容塵子緩緩收起長劍:“當務之急,必須抓到逃走的孽障。”

於琰真人沈默不語,一個道號玄雲子的道士低聲相詢:“這群小妖如何處置?”

容塵子望向那一片驚慌失措的妖物,沈吟半晌,正要說話,冷不防一道狂風平地而起,直接卷向妖群。小妖全無反抗之力,只聽得一聲慘呼,當下就有四只被絞成血肉模糊的一團。

容塵子攥住河蚌的手腕,喝了聲:“小何!!”

河蚌右手掐訣,又是一道狂風,一群小妖驚恐之下開始拼死反抗,企圖逃離。但它們連腿都未長好,又豈能突出一群道門高人的圍捕?

腐氣森然的洞穴裏開始彌漫嗆鼻的血腥氣味,河蚌轉頭看容塵子,語聲平靜:“它們必須死。”

容塵子握著她皓腕的五指漸漸收緊:“它們根本無力傷人,定是被人利用。除魔衛道之劍,豈可用於斬殺家禽草木?”

周圍沒有人說話,只有松香火把獵獵燃燒。道宗的宗旨畢竟是降妖除魔,不是濫殺無辜,諸道士雖然阻止小妖奔逃,卻也猶豫著沒有趕盡殺絕。

出人意料的是,於琰真人和莊少衾也一直沈默。河蚌撥開容塵子的手,低聲道:“你若不忍,出去吧。”

所有人都止步不前,看她將一眾小妖屠戳殆盡,有小妖紅著眼睛拼死反抗,但畢竟道行太淺,她三步殺一妖,濺得一身鮮血。

約摸盞茶功夫,所有小妖俱已殞命,玉骨全身發抖,卻仍是持鮫綃替河蚌擦拭身上的血跡。於琰真人的聲音帶著回音在洞穴中響起:“將妖物屍體拖出去,於洞口焚燒。通知民眾,作亂小妖已被我等正法,讓他們進來認領屍首吧。”

莊少衾應了一聲,見容塵子仍舊站立不動,只得把著他的手臂一同出去。小妖的屍體一具一具拖出來,血染得土地都變了顏色。民眾有的大放悲聲,有的感恩戴德,沖著諸道士又跪又拜。

莊少衾命官兵將火油澆到屍體上,不多時,大火沖天而起,山風中飄散著熟肉的香氣。

是的,不管什麽原因,它們都必須死。如果它們不死,沒有這一地鮮血殘肢,村民的激憤如何平息?如果它們不死,沒有戰果,宮裏的聖上會如何評價道宗?

若上失信於朝廷,下失威於百姓,會不會有新的宗教崛起?

一旦道宗威儀不存,那麽多的道觀、道士日後又當如何?

從大風坡回到客館的路上,容塵子和於琰真人都一言不發,莊少衾安撫民眾,玉骨伺候河蚌洗了個澡、換身衣裳。於琰真人將容塵子叫到書房,容塵子眉目之間仍然矛盾自責,他自入道門,一直修身正德,未曾想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。

於琰真人也在沈思,許久之後,他將一枚板指丟進杯盞中的茶水裏,爾後伸二指緩緩撈起:“其實這世道,就如這一杯水,要想從裏往外撈東西,難免就要濕了手。”

容塵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,只微微點頭:“謹記真人教誨。”

晚餐是素齋,席間諸道士仍舊極少言語,氣氛低沈。只有大河蚌坐在容塵子旁邊,左右刀右手叉,大塊朵頤,忙得不亦樂乎。莊少衾有意打破僵局,他是感激河蚌的,否則這送去宮裏的書函還真不知道怎麽寫:“當務之急,怕是必須要捉住那只逃跑的主謀。”

此話一出,諸人總算暫時繞開了先前的事:“當初應該留下幾個活口,如今這大妖何處尋得?”

河蚌的晚飯是玉骨單獨做的,有魚有肉,她吃得兩頰鼓鼓的:“我有懷夢草,能以其為介質窺探天道,待會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
這話一出,諸道士俱都面色大變。懷夢草乃神話中的異寶,傳說東方朔曾獻於漢武帝,想不到這河蚌還藏著一株。容塵子用公筷給河蚌剔著魚刺,似乎對此草並不感興趣,莊少衾就關心些:“你來找我師兄,也是因為提前偷窺了天道?明知差點賠上性命,還敢前來垂涎我師兄的血肉,你倒也膽子不小。”

河蚌不滿:“什麽叫偷窺,人家光明正大地看的!!不過我也是被它騙了好不好,當時看的時候,知觀有一截在我嘴裏呀,那我就以為吃得到呀!!誰知道差點掛了!!”

容塵子將一塊雪白肥嫩的魚肚子肉挾到她碗裏,仍是郁郁寡歡:“我哪一截在你嘴……”

話未落,他一把撲過去捂住了河蚌的嘴。席間諸道士一臉嚴肅地沈默半晌,隨後集體暴笑。於琰真人怒而起身,拂袖而去。容塵子整張臉都著了火——於琰真人,您回來,貧道冤枉啊,我對天發誓那招根本就還沒用過啊……

這頭河蚌還在生氣:“當時為了看得清楚些,我還借了東海海水呢,格老子的,費了那麽大勁它還不說清楚!”

莊少衾給她挾了一箸炒青菜,不由為天道叫屈:“咳咳,其實吧……那真的……已經很清楚了……”

“納尼?”河蚌瞇著眼睛看眼前的一幹道長,“很清楚了嗎?”

在座二十一位道長悲憫點頭——這年頭,註重妖怪的德、智、體全面發展是一件多麽刻不容緩的事啊……

——網絡版完結——

————下接出書版手打內容————

次日,容塵子剛剛梳洗完畢就被於琰真人叫進了書房,容塵子雖執掌清虛觀門戶已久、在道宗也是的德高望重,但在這位師長面前,還是頗為拘謹。於琰真人在書案前坐下,許久才開口道:“聖上傳下話來,這次鳴蛇之事鬧得人心不安,怕是上天降罪於我朝,命令道宗設壇作國醮。”

容塵子亦神色肅然,所謂國醮,不同於一般的齋醮。道門齋醮,分為上三壇、中三壇和下三壇,其中上三壇乃為國祈福,中三壇為官僚所設,下三壇為士庶設之。而內中上三壇,又分為順天興國壇、延祚保生壇、祈谷福時壇。而國醮,即順天興國壇,含星位三千六百,乃普天大醮。起規模之宏大自不必說。

於琰真人喝了口茶,將話說完:“上次國醮,吾師尚在,由他任高功法師。如今吾師仙逝已久,聖意本是讓貧道代之。但是,容塵子,吾已到知天命的年紀,這道宗後輩之中,誰有領袖之才?少衾雖道法精湛,終是性子頑劣;吾徒守義忠厚有餘,終缺乏歷練。”他望定下方垂首肅立的容塵子,又嘆了口氣,“道宗早晚是要交到你手上的啊,紫心好友臨去之前百般囑咐,一直以來,吾亦誠惶誠恐,唯恐凡名俗事,誤了你的修行。”

容塵子如何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,當下欲開口,於琰真人擺手,“但今吾觀來,只怕壞你修行的正是紅塵色相、粉紅骷髏啊。如今我已奏明聖上,推舉你出任高功法師。日後道宗都將以你馬首是瞻,你得做出表率,那女子……身懷異術,雖領仙籍不登仙道,恐心思叵測,你萬不可再留於身側。”

二人密談了足有一個時辰。河蚌都吃完早飯了,容塵子這才出來。見他心事重重,河蚌習慣性地往他身上靠,“那個老頭兒說我壞話啦?”

“不可無禮。”容塵子啼笑皆非,終是恐於琰真人見怪,將她帶到房裏,在桌前坐下來,“於琰真人今日同我一番長談,對你甚是放心不下。”

河蚌整個人都趴在他懷裏,嬌俏的小臉上皆是不滿,“那你要趕我走嗎?”

容塵子握住她又軟又嫩的小手,指腹輕輕摩挲,“別胡說。”

河蚌整個人都窩在他懷裏,“那他不喜歡人家怎麽辦?”

“於琰真人終究也是用心良苦,如今他對你知之甚少,難免心存憂慮,待假以時日,必會理解。”容塵子軟玉溫香抱滿懷,倒也沒有忘記正事,“查看一下大風坡逃走的妖物吧,務必在它再次傷人之前阻止它。”

河蚌還是有些不放心,“即使他不喜歡我,知觀也不會聽他的,對吧?”

容塵子啼笑皆非,“嗯,別胡思亂想。”

下午,宮中來人宣旨。也不知道莊少衾報了些什麽功勞,總之聖上龍顏大悅,將眾道士都嘉獎了一番。甚至提出請容塵子入宮小住,以便請教道家方術。對此於琰真人力勸容塵子前往,如果得到朝廷的支持,不管是對道宗還是容塵子自己都將大有助益。

那時候河蚌在房裏吃爆米花,玉骨別出心裁給炒的,她十分喜歡。玉骨倒是機靈,先去外面聽了消息,回來報給河蚌。河蚌抱著紙筒,心思似乎都在爆米花上,“於琰真人定是主張讓知觀入宮吧?”

玉骨聞言點頭道:“我走時正在勸呢。主人,要不您找個時機討好他一下,也免得他對您老是心存誤解。”

河蚌挑了挑眉,覆又輕笑道:“我若擅討人歡心,又何來今日田地?”

玉骨給她倒了蜜茶,這些日子她似乎終於適應了自己的角色,也開始揣摸河蚌的心思,“可是於琰真人對容知觀畢竟不同於別人,他若對主人一直心懷芥蒂,玉骨只怕……”

河蚌抿了口茶,語聲淡漠:“我們家知觀是個有主見的,否則你以為他為何主張知觀入宮伴駕?”

玉骨想了想,驚聲道:“莫非他想對主人不利?”

河蚌抱著爆米花坐到榻上,語笑晏晏,“他畢竟是知觀的師長,若我有不測,知觀總不至於向他問罪。何況一個內修,即使道行高深,也是十分脆弱的。激戰之中有所閃失,真是再正常不過。”

玉骨頓時花容失色,“那您得趕緊勸知觀留下來。”

河蚌大笑道:“留下來?”她繼續吃著爆米花,“這個味道真是不錯,你再去炒一點。”

玉骨見她不想多說,也不敢多問,只得忐忑地出了房間。

少頃,容塵子進得房間,他本是面色凝重,見河蚌坐在榻上翻《南華經》,嘴裏零食不停,這位道門宗師也不由得微揚了嘴角,“又在榻上吃東西。”

雖是責備的話語,然字句之間又哪來半點責備之意?

河蚌伸了個懶腰,容塵子取了汗巾幫她擦手和嘴,徑自在榻邊坐下,將聖上宣他入宮的事輕描淡寫地提了提。河蚌將頭枕在他腿上,居然也是個思考的模樣,“這倒也是好事,若那個皇帝欣賞你,以後會撥更多的錢修道觀、養道士吧?”

容塵子忍著笑,“倒是話糙理不糙。”

河蚌很幹脆,“那知觀你去吧,早點回來,聽說宮裏有好多好吃的,你回來時記得多帶些喲。”

容塵子拍拍她的頭,“可是大風坡命案的妖物還未查出,於琰真人畢竟也上了年歲,我始終還是放心不下。”

河蚌歪著頭,“還有我呀,我我我。”

容塵子撫摸著她微涼的長發,許久方輕聲道:“我已修書請行止真人趕來相助,今日先查出妖物的來歷去向,待行止真人趕至,我送你回清虛觀,再去宮中拜見聖上。”

河蚌仰起粉臉,深深凝望,容塵子輕輕觸碰她細嫩的臉頰,“夜間看看妖物下落吧,我替你護法。”

請來行止真人、送河蚌回清虛觀的決定,遭到了於琰真人的強烈反對。但容塵子堅持己見,任由於琰真人如何勸說,他均不為所動。最後於琰真人也動了氣,“你是擔心貧道會對她不利?”

最後連莊少衾也低聲相勸,“師兄,何盼雖然貪吃,但是若有她在,我們除妖定然時半功倍,又何必一定要……你若擔心,除妖之後我送她回觀便是。”

容塵子略略搖頭,輕聲道:“你不能理解,少衾,若放任她獨自在此,我定……日夜牽腸。”莊少衾微怔,再不言語。容塵子轉而向於琰真人深深一揖,“真人,您一片苦心容塵子銘感五內,任何事但凡對道宗、百姓有利,我願赴湯蹈火。但是她……她雖有異能,終究體質柔弱,大凡內修,本應養於深院豪宅,錦衣美食、仆眾雲伺,如今隨我四方奔波本已不該,實在不能獨留於此。”於琰真人還待再言,容塵子咬咬牙,下定決心般地道:“真人……就當我鬼迷心竅吧。”

不多時,玉骨擡了水進來給河蚌刷殼,不免就將前面的事講給河蚌:“知觀要送主人回清虛觀,還和於琰真人起了爭執,不過真人同意了。”

河蚌翻了個身吐了一串泡泡,“他應該感謝容塵子,哼,白撿回一條命。”

玉骨頓時色變,“您是想……”她不敢再說下去,拿了特制的澡巾仔細地幫她擦殼。

夜間,容塵子為河蚌護法,助她再窺天道。對於這個,河蚌是輕車熟路,也不大在意,伸伸懶腰就借著懷夢草離魂,容塵子比她謹慎得多,在外布了陣防止妖邪相侵。

約摸一刻,榻上盤腿而坐的河蚌突然繃直了腰身,容塵子立刻安她魂魄,不多時,她倒也順順利利地返轉。

“如何?”容塵子以她懷中的鮫綃拭去她額間細密的汗珠,又倒了糖水餵她。河蚌喝了半盅甜湯,方才垂眸道:“大風坡右側二百七十餘裏,有處綏山,妖怪就在那裏了。我觀它不過一千多年的道行,老頭兒和少衾他們同去定無大礙。”

容塵子這才放了心,又低聲訓道:“不許胡亂稱呼!”

次日,行止真人帶領門徒趕到,容塵子也就帶了河蚌和幾個徒弟準備返回清虛觀。出發之時天色未亮,河蚌還沒睡醒,容塵子連喚了幾次,然她睡覺最是打擾不得,一時只急得嗚嗚啼哭,容塵子啼笑皆非,只得將她化為河蚌,打成包裹挎於臂間。於琰真人有心再勸,然觀他愛憐之舉,也終是嘆了口氣,不再言語。

莊少衾註意到他的神色,不免也多有不解,“真人,這河蚌雖然頑劣,但自從跟著我師兄以後,也就貪吃了些,並無其他惡行。如今她身懷天風、天水靈精,更是已登仙道,各處無不爭搶。她隨著師兄,未嘗不是好事。再者,師兄從小到大,從未有一件事物能入得他眼,如今好不容易心有所屬,您又何必如此擔憂呢?”

於琰真人眉宇難舒,“少衾啊,彼之蜜糖,此之砒霜,別人爭搶的物什,未必適合任何人。這河蚌雖然已登仙道,但容塵子畢竟是天生正神,兒女私情,他若回歸神位之後吾也就不再操心了。可如今萬一有所閃失,我如何向紫心好友和整個道宗交代……”

莊少衾為人最是灑脫不拘,對這種沒事找事的杞人憂天之舉,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。好在於琰真人也沒有非要他理解,“通知行止,我們出發吧。”

容塵子禦劍而行,將河蚌送回清虛觀也不過半個時辰,天色剛亮,七月盛夏的清晨,山間蟬鳴初起,空氣中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,行走其間,令人神清氣爽。

容塵子將河蚌先送回自己房間,她仍在熟睡中,還時不時往殼外吐泡泡。容塵子輕輕搖頭,摸了摸她灰黑色的蚌殼,“我先進宮面聖,聖上下令設國醮為國祈福,國醮乃聖事,期間也難以和你見面,只怕須兩個月光景,你要乖乖聽小葉的話,不要亂跑。”

河蚌睡得正香,身邊有人聒噪不休,她不耐煩地合緊蚌殼,連泡泡也不吐了。

容塵子出得房門,這次國醮他準備帶清玄、清素同往,清虛觀的事仍交由葉甜打理。對於葉甜他是放心的,只是叮囑她開啟護山大陣。葉甜比較細心,平日她隨莊少衾住在宮裏,對這個一心慕道的皇帝也頗有些了解,不免就將皇帝的喜好一一告知。

容塵子也不在意,“師哥此去並非討聖上歡心,一些繁覆瑣事,不記也罷。”

清虛觀香火鼎盛,山門剛開,已有香客陸陸續續前來,葉甜忙著接引善信,河蚌也睡醒了。醒來後她就發現容塵子不見了。

觀裏的小道士生怕她哭鬧,又給做了許多吃的,再加上玉骨開的小竈,容塵子的房間裏到處都是好吃的。這河蚌左右看了看,終於開始啃素鴨脖,一邊啃一邊思考,這個老道士肯定進宮了,一時半會兒回不來,吃完再哭也來得及。

她邊看《封神榜》邊吃東西,她識字不多,看也是半讀半猜。就這麽一直吃到中午,然後她又困了。她揉了揉眼睛,玉骨趕緊過來餵了她一盅羅漢果蓮藕甜湯,用絞得半幹的毛巾給她擦臉和手,擦完之後將床邊竹籃裏的骨頭、果核等收走。

盛夏天氣炎熱,雖然山間溫度低很多,但河蚌天生是受不得熱的,眾小道士特地給她買了瓷枕,河蚌枕在上面冰冰涼涼,十分舒適,也就不受炎夏所擾了。

下午,葉甜過來看了她一次,見她睡得乖,也就沒有打擾,只吩咐玉骨好生照看。如今她對這河蚌倒是全無惡意了——其實她也就是一個天真小妖吧,在她眼裏只有三種人:敵人、朋友、陌生人。敵人一定要殺死,朋友要好好保護,陌生人不用搭理。

這樣的生活,簡簡單單、無憂無慮,比世上大多數人都幸福得多。

葉甜剛剛走出房間,河蚌便起身,玉骨趕緊上前伺候,她卻只是擺了擺手,“外面守著,不許任何人打擾。”

玉骨恭身應承,反手帶上門,守在門口。河蚌雙手掐訣,不多時已離了魂,往長崗山方向而去。七月的午後,陽光酷烈如火。魂魄不出汗,但河蚌也真是熱得受不了。片刻之後,她在李家集那口水井前停下來,周圍凡人看不見魂魄體的她,她縱身躍入水中。

井水清涼怡人,但她顧不上享受,一路向下。井下儼然是另一片景象。只見一片紅色星形的水藻綿延向前,盡頭是一座水晶宮,比淩霞海皇宮規模略小,但玲瓏別致。

河蚌緩步入內,有剛剛化形的魚妖向她恭敬行禮。

水晶宮內的陳設同海皇宮亦是相差無幾,一個人正在往桌上擺吃的,那些菜一碟一碟琳瑯滿目,有清蒸梭子蟹、麻辣鯊魚喉、涼拌蟄皮等。河蚌腳步很輕,桌前的人頭也沒回,“陛下來了啊。”

那紅衣、黑發,乃至聲音語調都是她所熟悉的,河蚌也有些迷糊了,“你到底是誰?”

“還差一個蔥燒海參,馬上就好了,快過來坐下。”他拉著河蚌坐在桌前,給她夾了一個香波螺。想象著那滑滑嫩嫩的螺肉、仿佛入口即化的鮮香,河蚌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離魂前來了。

見她喜歡,面前人兒眸子裏都溢出了笑意,“我去準備食盒,陛下帶回去吧。”

仿佛什麽也沒有改變,他還是淩霞海域的淳於臨。河蚌輕聲道:“你既然逃脫,便應尋一處清靜之地好好修行,為何一定要為禍人間?”

淳於臨未答話,不多時便取了蔥燒海參返轉。他細心地將每碟菜都裝到食盒裏,河蚌用力推他,“說話!”

他微微錯後一步,許久才擡眸淺笑,“不願遠離陛下。”

河蚌擡手輕撫他的臉,他靜靜站立,容光驚世。許久之後,河蚌終於下定決心,“走吧,不管你是鳴蛇還是淳於臨,離開這裏,遠避人群。千年之內,我不想再聽到你的任何音訊。”

她大步走出去,不多時又回轉,將所有的食盒全都撥到一起,借水而遁,直接回了清虛觀。

及至酉時,於琰真人那邊傳來消息,稱已經殲滅綏山的妖物。眾人都放了心,開始籌備國醮事宜。聖上的性情莊少衾最清楚,這事雖然高功法師禮請的容塵子,但他畢竟是國師,各處關節也非同他商議不同。

綏山不是談話之處,反正離清虛觀不是很遠,諸道士也就轉道清虛觀,一應器具均由觀中小道士協助采買。

清虛觀更添了些熱鬧之象,見觀中事務井井有條,於琰真人自然也誇讚了葉甜一番。自從紫心道長仙逝之後,他便如同這三個孩子的師長,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,他這個父親在容塵子、莊少衾面前都嚴厲得緊,唯獨在葉甜面前很和藹。

葉甜是個懂禮數的,平日裏從不恃寵而驕,在他面前一直舉止得體。他與葉甜煮茶論道,見她舉手投足穩重大方,頓時就想起那個輕浮無狀的河蚌。這位德高望重的道長也不免不解——容塵子那般端方正直的個性,怎麽會放著葉甜在眼前卻喜歡上了那樣不知羞的女子呢?

莊少衾同諸道士議完國醮進程,沒有看見河蚌的影子,當下便去了容塵子的臥房。那時朱陽高照,院門口玉骨侍立於旁,片刻不敢大意。莊少衾沖她點點頭,本意是讓她進去通知河蚌,她倒是開了院門,被太陽烤得通紅的臉上還露了幾分笑,“主人吩咐不許道宗的人亂闖,您定是無礙的。”

見她香汗淋漓,莊少衾也不由得去了幾分厭色,“我已叮囑道友,不會有人到此騷擾,你下去吧。”

玉骨低著頭應聲,卻仍不敢離開。莊少衾略略搖頭,大步進了院子。

入目先是那方池塘,裏面荷花全然無視炎炎烈日,開得生機勃勃,一望而知非世間凡品。河蚌就坐在荷花陰影裏玩水。她仍舊赤著足,兩只小腳泡在池水裏,不停地甩來甩去,濺起一片水花,驚得水中游魚遠避。

莊少衾在她身邊坐下,目光不由得移向那雙玲瓏玉足。那小腳生得當真巧奪天工,如今清水洗濯,又蘸著朱陽之光,更顯得欺霜賽雪。他雖無戀足的癖好,卻有愛美之心,一時半刻竟移不開視線。

河蚌頭也沒回,卻突然問:“好看嗎?”

莊少衾不由自主就答了句:“好看!”

河蚌明顯不開心,悶悶地道:“見過的人都說好看,只有知觀沒說過。”

莊少衾不由得哧笑,“這話他是說不出來的。”

河蚌嘟著嘴,語聲中帶了些委屈,“都好多天了,他一次也沒回來過!”

“原來是想師兄了啊。”莊少衾盤腿而坐,對到家科儀,他最是熟悉,這會兒便也講給河蚌聽,“聖上禮請他任國醮高功,這次國醮規模甚大,須耗時七七四十九天。這段日子他還在宮中,下個月國醮一開始就會去往宮廟,無論如何也是抽不出時間回來的。”

河蚌急了,“那我可以去找他嗎?”

莊少衾只是搖頭,“國醮非同兒戲,如讓人知道高功法師帶女眷前往,不止師兄,只怕整個清虛觀的人都會受到牽連。”

河蚌又轉頭去看那片荷花,一臉悶悶不樂,“哼,玉骨都跟我說了,宮裏漂亮宮女好多的,他肯定不願回來!”莊少衾啼笑皆非,“師兄是道家,宮裏宮女再多,伺候他的肯定也是太監,這個不必擔心。”

河蚌終於找到癥結所在,大聲嚷:“那他肯定是喜歡上哪個太監了!”

莊少衾哧笑,只得哄勸,“這個實在是……太重口了。別瞎猜,師兄是真有正事。兩個月嘛,很快就過去了。你若無聊,多和清韻、昊天他們玩兒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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